红楼一梦,便是雕栏玉砌之朽落,是儿女情意之没去,亦是无边光景之颓败,终而万籁俱寂,徒留白茫茫一片素净天。
这不但是贾府一梦、仙世一梦,更是背后曹公一梦。
初入此梦,只见箫管绵绵、笙歌袅袅,明月飞彩凝晖,但不解其中韵。何人可料?过往“绕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脉香”,临终“蕉枯棠萎,牖裂帘破”;故时“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只留“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起首“琳琅宝器,熠熠生辉”,尾声空悲“断壁残垣,万事皆休”。仿佛一场盛宴,随着曹先生的心,由艳抹螺黛,走向曲终人散。
真情诺诺,便随乱红飞花而去。
“真作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我不必为情难两全而唏嘘不已,更不必因贾府败落而万般嘲弄。太虚幻境亦实亦幻?悠悠金陵谓真谓假?书中谁人睡在梦中,又是谁人醒在梦境?我无言语,只晓书中那所谓“命运”的无形之物,犹如冥冥一细绳,牵着潮起潮落。
再探此梦,细斟其言,而初识其中韵。 秦可卿托梦之言“登高必跌重”“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只惜大梦醒来,凤姐谋权探利,这“脂粉队里的英雄”亦无力回天。而那元春省亲时“万不可如此奢华糜费”的劝告,又入了谁人耳中?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贾府那“命”是仙人们的一出好戏?相反,书中仙人借梦境数次望援贾家于危急存亡,却未逃“月盈则亏”之宿命。实则,大厦将倾近乎人尽皆知。清虚观神前请戏《南柯梦》,贾母默然长叹,似已预见来日穷途末路;黛玉分析贾府财源,明指“出多进少”,却无能为力。终是封建社会,女子无权,男儿掌事;然男子无能,那警幻仙子太虚幻境之缘、秦钟临了“立志功名”之诫,亦未可使宝玉幡然醒悟。事在人为,若无人可为,则业且倾颓,终而花落人亡,葬于谁丘,空留万世嗟叹。
三览此梦,知人论世,恍然顿悟其中韵。“红学”评论家常言,宝玉即曹公少时之纨绔风流貌,贾府即曹家盛极而衰之映射。可卿之语,何不是曹公对贾府未来的悲悯,何不是对自身家道中落的反思?深知贾府已无人可救,便借于“警幻仙子”“空空道人”此般神仙,异曲同工地,《窦娥冤》中窦娥托梦父亲乃得平反昭雪,又何不是对社会黯然的振臂疾呼、对封建旧制的悲号哀鸣?
南柯一梦,犹有竟时;红楼大梦,终有醒日。元春于奴婢之赏赐,克扣贪腐几何?主人于奴仆之怒骂,怜悯慈善几何?那投井的金钏、立誓的鸳鸯,孰不受“主子”的荼毒?红楼之悲,非但名门溃散之悲剧,更乃其中万千奴仆、侍女之悲情。于此,封建等级制度之迂腐便原形毕露。以平等观深入人心的今日,回看旧时,无疑哀叹于岁月流转,庆幸于今朝之荆扬晏安。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如此或可拒此变故。实迷途已远,不敢妄断今是昨非。终然四家悲剧皆散,只留读者满目伤怀。正是: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越世功名存奚处?黄沙一缕雨浸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