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聋人,默默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已有20年了。
记得小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叫《假如给我三天听力》——
“假如给我三天听力,我一定会非常珍惜这三天。
“第一天,我要听听大自然的声音,小鸟在树上唱歌,知了也在唱歌,风,刮刮,雨,哗哗……那才是我快乐的日子。
“第二天,我要听听电视新闻里在说什么,因此我会得到更多的文化知识、政治知识……这一天都在边看边听,肯定又是我快乐一天。
“第三天,我想听听父母和亲人的笑声,因为我是在他们的细心呵护下长大的,得到了父母和亲人的许多的爱,他们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听听,永远记住他们声音,等长大了好好回报他们!”
作文很短,但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后来妈妈看到了这篇作文,两眼红红的,紧紧地把我抱在了怀里,滚烫的泪珠滴落在我的头发上,滴落在我的耳朵上……
父母是全天下最值得爱的人,是他们把我带到了人间,是他们把我抚养长大。但在我内心深处,最让我痛恨的人也是他们。
我朦胧地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听到过声音,可后来不知道为啥,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我生活在了一个沉寂的世界!我一次次地问过爸爸,问过奶奶,问过妈妈。爸爸只是看看我,奶奶只有摇摇头,妈妈告诉我,等我长大了就能听到声音了。于是我就静静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
从我记事起,父母很少时间在家,经常在外面工作,平日里我就与奶奶在一起。奶奶把我管得很牢。不让我走出家门玩,也不让我看电视,我唯一能玩的就是骑骑小木马。没有别的玩伴,除了小木马,还是小木马。有时实在无聊难奈了,我会悄悄地去玩米桶里米,水缸里水。有一次我把水缸里的水全舀到了地上,还赤着脚在水面上跳来跳去。这下可把奶奶气疯了。
现在我知道,别的孩子小时候,奶奶都会讲故事哄他们,可是我听不到声音,奶奶肚子里就是有再多好听的故事也无法讲给我听。不过我奶奶也有办法,当看到我喊着闹着的时候,奶奶有时候会炒罗汉豆给我吃,有时候会煮花生给我吃,有时候会煎饼子给我吃。当时我围着灶台欢心地看着,吃着……
毕竟奶奶的吃食花样不多,况且她还有家务活要忙,慢慢地,她的招也不灵了。而我更向往的是大门外面的世界。
有一回,趁奶奶不注意,我就偷偷溜了出去。顿时,一股温暖的和风扑面而来,外面的天空好大啊!我家前面有一条河,河水满盈盈的,还泛着白色的浪花,浪花拍打着岸边小船,小船晃啊晃啊。河水里有成群的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还不时地将嘴伸到水面吐个小泡泡。河岸上有成排的柳树,树上小鸟们在跳来跳去。我坐在河边石头上,双脚伸进软软的河水里,河水亲吻着我的小脚,好舒服啊!我闭上眼睛,仿佛听到了浪花拍打船舷的声音,听到了小鱼吹泡泡的声音,听到了小鸟在树上歌唱的声音,听到了和风在我耳边讲故事的声音……
正当我陶醉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把我像揪小猫似的拎了起来,原来是奶奶。
有了一次偷逃出家的经历,就再也关不住的我追求自由心了。
从此,河边时常会出现我自由玩耍的身影了。用细竹竿逗水里游的小鱼和小虾,用稻草栓树上爬的天牛和螳螂,捞几颗水面上的小刺菱吃吃,拔几支草丛中的嫩茅针嚼嚼,挖几根泥土里田埂草根尝尝,那鲜鲜酸酸甜甜的味道别提有多美了。有时全身湿透地回家,有时满泥浆地回家,那都免不了父母的一顿毒打。不是我打了之后不长记性,实在是外面世界的诱惑力太大了。
终于有一天出事了。调皮贪玩的我,越来越会开辟新的游乐场所了,那天我跳到岸边的小船上。从没在船上玩过的我,不知道有多兴奋刺激!小船儿随着水浪如同摇篮一颠一晃,我的心也随着船儿一颠一晃起来。干脆两脚直接站在船舷上,身子一蹲一直,让船晃得更猛烈些吧!忽然间,河水爬进船舱,我脚一滑,跌入河里,河水把我包裹得严严的,眼前一片绿莹莹的,不一会儿,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周围很多人都看着我,奶奶在一边哭。
晚上父母回来了,知道这事,妈妈也哭了,爸爸一直皱着眉。吃过饭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好像在讨论什么,我只得在一旁乖乖地看着他们说话,一直到夜很深才结束。
第二天一早,妈妈给我穿上整洁好看的衣服,带着我去了一所离家不是很远的幼儿园。幼儿园里有很多小朋友,他们都很好奇地看着我。我们进了办公室,里面的老师好像认识妈妈的,她向我们直摇头。好像妈妈早已来过这里,老师一直都在拒绝妈妈。然后妈妈把我领到老师面前,要我给老师鞠躬。我乖乖地给老师鞠了一躬,还朝老师笑。那时的我,大脑门,小圆脸,细眼睛,扁嘴巴,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最惹眼的是脑袋边的两片又大又圆的招风耳。看到我,老师脸上也笑眯眯的了,还弯下腰来拉了拉我的大耳朵。不久,老师又皱起眉头,对着妈妈又说了些话。我想,老师肯定在说:“你的孩子耳朵听不见,我们没法教,真的不能收。”不管妈妈说了多少话,最后我们还是走出了幼儿园。
我们没有回家,妈妈又带我去了邻村的几家幼儿园,虽然这几家幼儿园都很小,有的甚至还是开在自家房子里的,但老师都没有收下我。妈妈看看我,我也看看妈妈,看得出妈妈脸上显得很无助,又感觉好像对不起我。妈妈把我抱上自行车后座,我也紧紧抱住妈妈的后腰,只得怏怏而回。一路上,我不停地回头望,看见妈妈的自行车在塘路上留下的一条长长的深深的痕迹。
此后,我过上了更封闭的日子。奶奶每次进出门,都会检查一下门锁。小木马又重新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一天一天,看着门外天空由亮变暗,看着屋角月亮由圆变缺,看着窗边树叶由绿变黄。妈妈有时会带些好吃的东西回来给我,可那并不是我最喜欢的,这些零食在我看来,还不如刺菱肉、茅针穗、田埂草根来得香甜可口。
妈妈也看得出我的心思,有时会带上我去外婆家、阿姨家作客。阿姨是待我最好的人,她把我当成自己儿子一样,我要什么她就给什么。或许是她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聋人女儿吧。每次出去玩,阿姨就会带上我和表妹两个,一手拉着表妹,一手拉着我,我幸福地感觉我们就是一家人。
晚上睡觉前,我问阿姨,为什么我和表妹会听不到声音。阿姨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表妹生下来就听不到声音,而我的耳朵是因为很小的时候发高烧,父母不在家,奶奶发现得晚才烧聋了。
知道这事后,我暗暗地哭了。我成天成天地被关在家里默默忍受孤独的煎熬,幼儿园老师不肯收我,我有时心里想的东西要比划上半天对方也似懂非懂,邻居的小孩子都不愿意跟我玩,这一切原来都是妈妈没有好好照顾我,生病也没有管我。我这将一切的怨恨全怪罪于妈妈了。
回家后,我就经常发脾气,经常大吼大叫,面对我如此的不乖,妈妈却反而异常平静。等我脾气过后,就问我:“儿子,你要什么?妈妈给你。”我故意找茬,告诉妈妈,我要表妹那样的裙子。妈妈不肯,说裙子是女孩子穿的,你是男孩子,不可以穿的。于是我又大闹。无奈之下,妈妈只得去借来一条。我一看是旧的,不要,硬要妈妈买新的。可怜的妈妈只得跑到镇上照着表妹的样子也买了一条花裙子。得到新裙子的我立马穿上,还手舞足蹈地跑到邻居们的家里给他们看。小女孩看了抿着嘴笑,小男孩看了张着嘴傻笑,阿公看了笑得直咳嗽,阿婆看了笑得淌眼泪,奶奶看了一脸苦笑,只有妈妈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
七岁了,金风送爽的时候,妈妈给我背上新书包,牵着我去村里的小学。我好怕老师又不肯收我。没想到老师不但没拒绝我,还我把安排在教室最后的一个座位上,是一人一座的。原来小学校长跟我家有点远亲,父母已经跟校长搞好关系,只要能收留我在学校,不管能不能学到知识,也很高兴了。
一直来我心里都非常恨妈妈,但让我读书的决定,恰恰是我第一次从内心感激妈妈。妈妈要我好好听老师的话,我点点头,暗暗下决心,我不但要听老师的话,还要好好学习。
一个聋孩子与一班健全孩子学习,情况可以想象了。老师提问,同学们纷纷举手回答,可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老师上课全然不顾我的存在,同学也从不跟我玩耍,我默默坐在角落里,就像一个透明人。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每天都是如此。看着同学们欢快地游戏,看着老师一本正经地上课,我全然成了一个沸腾生活的旁观者,但我也很满足,毕竟比起一个人关在家里好多了。
听不到声音也不全是坏事,我可以没有干扰地静静地看自己的课本,静静地看老师黑板上的板书,静静地去看看同学的作业本,同学也从不反对,因为我从没弄坏过他们的东西。在家是个调皮捣蛋的我,自从上了学后,就变成乖娃娃了。妈妈也没有打我了。
大概一个月过去了,班上进行一次数学考试。我跟别的同学一样,拿到试卷就静静地做了起来,做完后也一样交给了老师。
第二天早上上课了,我发现老师跟往常不一样了,眼睛一直看着我。他拿起昨天的考试卷,举起最上面的一张,说了几句话后,全班同学齐涮涮地扭过头,一起看着我。老师带头鼓起了掌。我完全懵掉了。当老师把试卷拿给我看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考了一百分,是全班第一名。
好事传千里,这下全村人都知道了。等我回家,妈妈脸上已洋溢着一丝丝欣慰的微笑。妈妈,我好想听听你的笑声会是什么样。
从此以后,老师上课时开始关注我了,我的作业本老师也帮我批了,同学们在下课的时候也会拉着我去玩耍了。学期结束,我还能捧回鲜红的奖状。这时光太美好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渐渐成了班里的孩子王。可能是我学习成绩好,长得又是虎头虎脑,又爱玩又仗义,班里的男孩子没有一个不愿意跟着我玩的。
一次放学回家,我带着同伴们去村边的地里刨地瓜、掰玉米,还拉田边草垛上稻草烧着烤玉米,结果被农民伯伯发现,吼着追来了。同伴四散逃跑,我听不到声音,就被抓去见父母了。一顿痛打,让我重新拾回了挨打的滋味,妈妈脸上又布满了多日不见的愁云。
那时我犹如一匹脱缰的小野马,挨打的滋味哪压得了我贪玩的欲望啊!有时带着伙伴掏鸟窝,有时带着伙伴挖坟堆。有一次我让几伙伴一起捅马峰窝,谁不去谁就是胆小鬼。结果个个都被蛰得头像大冬瓜。家长们都告到了我家,妈妈只好向他们赔不是。看着我红肿的脸,妈妈伤心地流泪了,手轻摸着肿块。
学期结束了,老师来我家里访问,这次不是来送喜讯的,而是告诉我妈妈,我在学校里带同学贪玩不说,有时还会大喊大叫,影响上课和学习。意思是想让我退学。
老师走后,妈妈难过了三天,也不跟我说话,也不打我骂我,只是默默看着我。妈妈的不作声,让我很害怕。我甚至怀疑妈妈会不会不要我了。我又重新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家里了,这次我再也没走出过家门。
过了几天,妈妈跟我说,她已经跟市聋哑学校联系好了,要我去那里读书。那一年,我才八岁。我知道妈妈不想我这么小的年纪离开温暖的家去过独立生活了,但为了我不再孤独,也为了我的将来,狠狠心将我送到了市聋哑学校。
在聋哑学校里,我很快学会了手语,结交了和我一样的聋人朋友,我不再孤独了。在母校老师的悉心教育下,我也慢慢懂得了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妈妈,虽然以前我是一个淘气的聋孩子,让你辛苦操劳,让你伤心难过,现在我不再贪玩,不再闯祸,一定努力学习,将来好好报答您、孝敬您!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2008年,我被评为全市中小学生百名孝星。同年,我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浙江华强中等职业学校,获得了新生奖金800元。当我把第一份奖金交到妈妈手上的时候,妈妈禁不住热泪盈眶,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容。
妈妈,我好想听听你的笑声会是什么样的!
妈妈,我还要用我的声音,为您献上一首海涅的诗——
我惯于昂首阔步,两眼朝天,
我的性情也有点执拗倔强;
即使国王跟我面对面相望,
我也不会低垂下我的眼帘。
可是,慈母啊,我要对你直言:
尽管我的傲气是如此刚强,
一到你的幸福的亲切的身旁,
我常常感到自卑而畏缩不前。
你有渗透一切的、崇高的精神,
光芒四射,直飘向日月星辰,
是这种精神暗暗地征服了我?
回忆往事真使我感到难过,
我做错许多事情,伤你的心,
那样万分爱我的慈母的好心!
本文情感真挚,语言流畅。“我”虽然是一个聋子,却聪慧过人,还有一颗敏感的心。小时的意外让“我”听不见声音,“我”痛苦埋怨,甚至恨过妈妈,但是随着一天天长大,“我”明白,生活中总有些意外和挫折在等着我们,所以勇敢面对才是正确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