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行驶在浩瀚荒茫的戈壁,灵霓北堤比预想中的长了很多,它仿佛一条白练,横荡在瓯江口的东海之上。我已翻越千山万水而来,微倦,趴在车窗上,看堤坝两旁在灿烂阳光下闪着层叠的光的远处的海和近处大片大片的滩涂,有短暂的沉默。
这不是记忆中的海。记忆中的海总是海浪轻漾,帆影绰绰,鸥鸟飞掠,偶尔也会有几声清脆而婉转的啼鸣,生动,迤俪。眼前这片海,潮汐已退,海水浑浊沉默,滩涂上挂蛎纵横,渔民正划着泥马快速穿行,空气中漂旋着凝重的咸腥味,让人眩晕。好在,这里并不是我这次行程的终点,它只是我去目的地洞头的唯一路途,不想多望,我回过头来看他娴熟的驾驶,和他说话,他对我说,山的那边是海。
回想一路车子始终在群山之间迂回展转,就连初听洞头,也以为它位于莽荒的深山,有葱茏的原始森林和幽深神秘的峭峰深壑。慢慢靠近,才知道它是一百多个岛屿组成的群屿列岛,宛如百颗明珠镶嵌在万倾碧波之上。海与岛,它们从未霸占我走过的岁月,却也在我内心的绮丽光影里。车子驶出堤坝,转而进入婉转的绕海盘山公路,我再不去看一边的悬崖和海,右侧有连绵起伏的暗绿山峦,木芙蓉和紫薇开出热烈的红色大花,在风中簇簇摇动,低矮的灌木丛中还夹杂着艳丽的百日草,纤细茎枝密密延伸。打开车窗,风夹杂着海的咸腥味和山林绿树的点点清新呼啸扑面而来,我看见天空里有姿态各异的白色云团,漂浮着,随风变幻着。车子沿着山路一路行经隧道,大桥,渔村,看路边有临时安置的休憩小亭,闲散集市,洞头,我在秋天的黄昏和浓浓的倦意里抵达。
以为荒芜的东岙渔村有些热闹,停车场早已满位,连村口也被行人和商贩堵得严严实实,好不容易才停好车子,只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向先前预定的渔家。到底是海边村落,除了抬眼可见的晒着的鱼干,海草,还有鱼网和一些未知名的渔具,古老的渔巷幽长静寂,两旁巨大块石垒砌的二层民房坚固稳笃,当院落一角几株三角梅落入我眼里的时候,我惊讶于它开得如此艳丽,仿佛最僻静的角落一场最热闹的花事,让人瞬间欣喜起来。
已近黄昏,此刻的海,会以怎样的姿态来迎接远道而来的游人呢?
2、
沙滩。海浪。鸥鸟。斜阳。船舶。岛屿。
以为在画里,站在东岙海滩边上,看着眼前静寂而喧闹的行人与海湾,有片刻的恍惚。仿佛只是年幼时候的一种憧憬,要在落日的余辉里扬帆出海,但我分明听见了海浪翻滚着冲击着海岸的声音,听见了稚声孩童嬉戏追逐的喧闹声,还有身边他的笑。我看他,问,眼前是不是就是让我们从远方奔赴而来的洞头风景?
他笑。未说话。我看得出他眼里的惊喜。
日落。天边有火红的霞光,有漫天奇异的云朵,远处的岛屿渐渐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几艘浅蓝色的渔船安静地停泊在距离岸边不远的海湾里,鸥鸟在低飞,在婉转鸣唱,那是宁静的暮色里一抹让人愉悦的生动。我脱了鞋,走在海滩上,沙子细腻而松软,海浪一波一波涌上来,哗哗哗地拍打着我的双脚,有丝丝入髓的凉意。我没有与孩童一起追逐着海浪奔跑嬉戏,也没有弯身去拣拾海贝,我只看着翻卷的浪花,仿佛在看漫长的人生,潮起,瞬息之后,潮又落。
旧房屋,街市。海湾的一边,依旧是俗气的烟火,海鲜排挡和渔家乐的灯火开始次第亮起,不止屋内,连门外庭院的水泥地上也张罗了一张又一张的桌子,上面放着洁净的餐具和纸巾,以及热腾腾的茶水。陌生的笑容,兴奋的话语,说着这个渔村的古旧和繁华,说着季节的变换和海岛的迷人,说着海风吹过,渐渐清凉,心中却装载着看见海走近海的满满的欣喜。
我站在海边,听着这些尘世烟火的声音,看海浪哗哗地冲击着人工修筑的围堤,以及围堤的边缘修葺一新的木色水泥栏杆,心里是淡淡的欢喜,多好,这个时候,我未曾与尘事相隔遥远,我却和海这般亲近。前面不远处是一只灰白色的苍鹭吗?它那么纹丝不动地站在水边,慢慢地涉水张望,一定有猎物,稍一会儿,只见它的头部迅速伸出,便捉住了一条小鱼,随即张开宽大的翅膀,飞跃至空中,又敏捷地伸直细腿,在几声刺耳的尖叫后,从容安静地飞向渐渐幽暗的海面。
远处有灯塔。对面山峦上红的绿的灯亮起。透过眼前的喧闹,我知道,山那边是海。
3、
晨风清新,我在渔家和海湾明媚的秋阳里醒来,院落里的三角梅仿佛更浓更艳了,阳光里,它晃动着眩目的花枝,簇簇花团,随风飘洒着淡淡花香。若是往日,我一定会对着一株三角梅凝视,然后发呆,但是此刻,我的心早已经去往山那边的海,迅速起身,登山去。
沿着海岸,拾阶,昨夜看见的山峦瞬间已在脚下,山上空旷,亭宇巍然,一边村落错落地掩隐在绿树里,一边是悬崖峭壁,抬眼,山那边还是山,海,竟然也就在眼前。
心中的欣喜迅速弥散。眼前的海,有多辽阔,有多壮观?远处的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帆影绰绰,近处,波涛卷起千层浪,声声震耳欲聋,它们时而翻腾着涌上来,那么激烈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时而又迅速地褪去,留下泡沫,海贝,和大片大片的礁石。赤红,银青,灰黑,礁石的颜色奇特极了,土地公岩,观音训狮,蛤蟆欲仙,我说不出这些是礁石自成的景致,还是人们丰富的想象力,但是分明,它们如此神似,让人惊叹。情再难自禁,跑入海边,欣喜地脱鞋,挽裤脚,翻着沙石,捡螺,拾贝,哪里去管波涛是不是会汹涌而来。他从来都是更喜欢垂钓的,去往仙叠岩的海岸边,看见几个游人安静地站着抡竿海钓,便上前去细看,仿佛海面上已经有石斑和鲈鱼争相而来。
这世间,山与水仿佛都是相携着缠绵着的,才看着大海的波澜壮阔,汹涌澎湃,仙叠岩已经近在眼前。摇晃的吊桥,粗状的铁链护栏,高低不平的块石路面,我哪里还敢去看景区里的巨石叠嶂?俯身,我看见陡峭的悬崖下,险象环生,巨大的海浪不断地冲击着林立的危岩,海水在咆哮,在嘶鸣,我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一刻,我心里有万千种庆幸,庆幸自己幸好没有走到那里去,幸好可以不用走到那里去,也幸好这一刻有阳光娇媚,若是雨天,再打着雷闪着电,我想我一定早已经被吞噬了。
连登上山崖的脚步也开始趔趄起来,他伸出手,拉着我。海风吹来,夹杂着浓浓的咸腥味,沿路,木芙蓉开得清雅而热烈,成片的寒芒席卷着海的气息,才走过的导航灯塔和小亭转眼就小了,仙叠岩上,我扶着栏杆,独自静立。
山高。海远。我看见了更宽广的海。
4、
每一次旅程,总会有一些风景会被深深地镌刻下来,让人在回想的时候,念念难忘。譬如山那边是海,譬如这次洞头之行我看见的东岙海湾,仙叠岩,以及半屏山。
半屏山。它如巨大的屏障在我的眼前硬生生地横断了大海,站在仙叠岩上看,它的气势如此雄伟,它的模样那么险峻壮观,我一定不会去想象巨澜和狂涛是不是都已经在它的面前望而却步了,我只看它在海上数公里的绵延,它那么精巧地,如同精致的屏风般在我的目光里生动而旖旎地展开。
登上渔船,我甚至来不及去留意它有多简陋,有多陈旧不堪,当他说要带我乘船去看这被唤为“神州第一屏”的半屏山时,我早已经喜不自禁。关于乘船,那些曾经熟悉的宛如梦里的场景便接踵而来:扬帆出海,乘风破浪,直济沧海,像旧日的恋人,我早已经分不清它是怎样杂乱而无章地穿越了我年少青春的梦。
这是一场缓慢的旅行,从船驶出码头开始,我就仿佛走进了一个天然的画廊,画家就是这一望无际的海,如此迤俪,哪里还会去看海里是不是有汹涌的巨浪击打着船沿?偏偏有浪花四下调皮而固执地溅起,落在我的脸上,胳膊上,那瞬间,有沁入心髓的凉意。半屏山,这座海里的岛屿,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评论的,但是,当我靠近,我看见的是它在我面前的高耸入云,和它沿着海岸的深壑和断崖峭壁,某一处,仿佛被刀削了,某一处,又仿佛被斧劈了,刀斧落下,山便成了半爿,直立千仞,深深地植入海里。船绕着山航行,我听见了啧啧的惊叹声,是谁纷纷在说,这是“大象吸水”,这是“渔翁扬帆”,这是“乌龙腾海”?我看着,只看着,红色的岩壁上,每一道“屏风”的场景都栩栩如生,仿佛大自然的杰作。
其实我知道,这只是海水侵蚀出的各种形态,但无论我远观或者近看,角度或者位置不同,我所看见的样子亦一定大为不同,我也一直想着其实我可以尽情地天马行空,为每一处礁石取一个我认为最贴切的名字,它们那么神奇,那么巧夺天工,但是,哪容得我去想,半屏山上那天然的画廊,那岩雕的景观,早已经让我叹为观止。
我站在船头,迎着风,看眼前的大海,岛屿,船舶,波涛,礁石,像看一场热烈的海市蜃楼,不似旅行。